“无名无款,只此一卷,青绿千载,山河无垠。”舞台灯光暗下,舞者们最终融为一片青绿色的山峦,成为千年前,那个十八岁少年笔下的青绿山水。
年虎年除夕春晚,一幅《千里江山图》,一舞《只此青绿》,成为整台节目的爆点。大年初一,《只此青绿》杭州站开票仅七分钟全部售罄。自年8月国家大剧院首次“展卷”以来,该舞剧已在16个城市演出50余场,场场爆满,一票难求。
五年前,隔着熙攘人群,在故宫中轴线展出时的那一眼,成为了《千里江山图》与《只此青绿》缘分的开始。
《只此青绿》也成为了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的青年编导周莉亚、韩真继共同执导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、《沙湾往事》等经典舞剧后,再次携手创作的又一部精品。
循着“展卷、问篆、唱丝、寻石、习笔、淬墨、入画”,舞剧总编导周莉亚和韩真,一步步走进王希孟的画世界。“我们渴望进入(王)希孟的房间,看看他是如何画画的。展卷人就是现代人的角度,是你,是我,是千年后可以与(王)希孟对话的一个引领者。”
每一幅画背后都是一段历史,一段文化传承。从《唐宫夜宴》到《只此青绿》,观众们不仅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“破壁”与“出圈”,更是一次次点燃观众内心深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自信。
“我们得像工艺人一样,背着筐,自己去一步一步地走。”在周莉亚和韩真眼中,《只此青绿》没有最终的版本,只有最好的版本。
左起:《只此青绿》总编导周莉亚、主演孟庆旸、总编导韩真图片来源:孟庆旸微博
为什么选《千里江山图》?
它的时代到了
年,《千里江山图》首次在故宫中轴线上的展厅中全卷展出,瞬间轰动,一度引发排队打卡热潮。当时,纯粹是粉丝的韩真和周莉亚也挤在人群中,带着朝圣的心,排了几小时的队,终于看了一眼《千里江山图》,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,但“只此一眼,念念不忘”。
《千里江山图》首次展出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NBD:《只此青绿》是如何与《千里江山图》相遇的?
韩真:11.9米的长卷一展开震撼了所有人,太壮观了。当时并没有觉得自己未来有缘分可以把它搬到舞台上。
后来,我进了东方歌舞团和莉亚成为了同事,在我们想做一部有关传统文化作品时,我们俩和编剧徐珺蕊同时说出了《千里江山图》,那一瞬间我们觉得就是它了,这个题材太好了,无论是从文化的深厚以及它在整个青绿山水画中的位置,都应该将这样的好作品转化为舞台作品。
《只此青绿》宣传照图片来源:受访者供图
NBD:国宝级名画不在少数,为什么恰恰是它?
周莉亚:其实当年《千里江山图》忽然火爆时我们问过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的王中旭老师,当时他说,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时代,我们在不同的时期,对文化的感悟和审美都不一样,而现在《千里江山图》到达了它该有的时代。
我觉得创作者面对作品,特别像谈恋爱,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,你就会对它有极大的触动。如果再早几年或者晚一年,我们都不一定,但刚好在这个契机,我们和它相遇了,这就是我们和《千里江山图》的缘分。
韩真:这种缘分就像我们看到这幅画时,想起画家陈丹青的那句话:“我分明看到了一个18岁的少年,他不可能老,他必须正好18岁,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。”
《千里江山图》最大的魅力,恰恰在于它的大写意。王希孟在长卷中铺排的青绿节奏感,就像舞蹈一样充满韵律。你望见它的那一眼,它所有的东西都在打动你,如果每个人都变成画中的一抹色彩,这幅画就可以在舞台上活过来。它和西方油画太不同了,本身包含了很多文化底蕴和可以挖掘的东西。我觉得这太神奇了,它撬动我的创作欲望。
周莉亚:我们俩在创作完人物繁多、故事复杂写实的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后,其实很想突破自己,想做不一样的东西。所以在看到《千里江山图》时,突然感觉豁然开朗,特别想去做大写意的东西。
历时一年8个月,寻找那个18岁少年的画魂
寻找王希孟是韩真和周莉亚遇到的第一个困难。在史籍中,关于王希孟的记载少之又少,只有翻开画卷时77个字的跋文。从创作到最终登上舞台,在一年半的时间,她们看着那一抹抹青绿、一条条长短的水纹、一座座不同的桥、小人、拉货物的驴,一次次感知那个少年和那一群手工艺人,目睹他们的失败和挫折,也感知他们的坚韧和执着。
NBD:历史中关于王希孟的记载非常少,你们是如何诠释这个人物的?
周莉亚:整个《只此青绿》的创作,我们前所未有地遇到了困难。众所周知,舞剧遇到一个题材,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里面的人物、故事,再开始进行创作。但当我们真正深入了解这幅画时,才发现给予我们的东西非常非常少,我们当时的创作是进入了瓶颈。在创作前期我们几乎用了将近八个月的时间学习,重新去找人物之外的故事线。
后来,我们发现《千里江山图》不光出自于少年希孟的手,它还出自于工艺人。“纸保千年,绢保八百。”所以我们找到了两个维度,一个是创作维度,一个是它真正存在到现在的维度,即文物背后的工艺人和文博工作者。
我们虽然不能完全复原那个少年,但是我们可以在舞台上赋予我们对这个少年、对文博工作者的想象和情感寄托。对于创作中的坎坷和呕心沥血,我们是有共鸣的,我们是和他进行了对话的,他一定是我们内心想象中的那个王希孟。
《只此青绿》中的少年王希孟图片来源:受访者供图
NBD:如何读懂《千里江山图》中的少年感并转化到作品中?
韩真:我们和很多故宫的专家老师们聊过,他们确定画上的题跋是真实的。只有18岁的少年,他才会把这幅画画地这么繁杂和细腻,他会竭尽所能、倾尽所有去把他的一切放到画里,而老成一些的画家一般会由繁到简。相比同时期的青绿山水画,《千里江山图》的颜色相对更艳丽,能更多地看到少年朝气。
希孟能够在半年的时间画出这幅画,可见他的用心,他甚至把他的生命都融入了这幅画中。题跋中说希孟“数以画献,未甚工”,我们相信他一定历经坎坷,最后才画成的这幅画。在整个《只此青绿》中,我们看到了少年的失败、挫折,也看到了他的坚持、执着。
我甚至觉得在希孟的身体里面有两个他。一个是和那个时代一样内敛、安静、甚至有一丝孤独的他;另一个则是带有18岁的孤傲,甚至有点狂傲,在数次自我疑问中慢慢建立了更强大信念感的他,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画一幅真正让老师认可、让世人满意的作品。
就像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要经历极致的孤独和极致的奔放,而希孟恰恰在18岁时,经历了这种对冲和对抗,所以他才会做出这样一幅绝世的画作。
突然读懂了青绿在孤寂千年中的那份执着
《千里江山图》中的矿物质颜料历经千年而未衰,即使在幽暗的环境中依然泛着宝石的光芒。近千年之后,《只此青绿》为王希孟笔下那抹青绿赋予了灵魂。青绿是整个舞剧中唯一一个抽象、写意的角色,它从千年孤寂的等待中缓缓而来,它是美学,是精神,是自然,是文化,它虽无生命,却充满温度。
NBD:作为领舞,从一个舞者的角度,如何理解“青绿”?
孟庆旸:“青绿”是一个写意的角色,是符号性的人物,如何用写意来把所有的情感展现出来,在最开始这是非常吃力的,我觉得它很远。青绿呈现的那种端庄、大气、纯净、冷冽,没有任何的文字记载,你需要通过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以及塑造能力去阐述青绿。
在演了这么久之后,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与它非常近了,好像在某一个空间上与青绿是相通相融的,青绿那种孤寂千年但仍存在的那份执念,好像就全读懂了。读懂了“青绿”为何在望月,读懂那份执着也许是在等待那个画家希孟,也许它所有的情感、寄托成就了这一份文化和岁月的流连。
“青绿”刚开始是空的,你明白吗?像是无生命一样,在这个画卷里封存千年已久。它是《千里江山图》的画魂,已经静待千年了。但因为《只此青绿》,因为现代展卷人与宋代王希孟,赋予了它有温存的生命感。从开篇的静待姿态到时空运转的舞动,它像血管里逐渐开始流淌的红色血液,变得温存有温度了。
舞剧中唯一一个抽象、写意的角色“青绿”图片来源:受访者供图
NBD:在逐渐触摸读懂“青绿”的过程中,会有低落的时候吗?
孟庆旸:有的。刚开始排练时,编导总说我像西洋博物馆,就是很外在,不够古朴、不够沉浸、不够往内走,不够像宋代历史悠久的文物。
这个角色是需要安静的,你要安安静静地跟一轮明月对话,如何在台上既能够压得住,又能心中只有那一轮明月,当舞台开启时,你必须要完全沉浸在“青绿”里,你要忘却现实生活中的自己,这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状态。
有一次我跟编导真姐聊天,她说你会发现青绿眼中是眼存山河的状态,它的大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。你可以理解青绿是自然的化身,是文化的化身,它是人与时空的一种桥梁。
“心中若能容丘壑,下笔方能汇山河”
每一幅画背后都是一段历史。舞者以绚烂之身,勾勒出如诗如幻的无垠山河。《只此青绿》中,打动观众的不只是美妙的舞台动作,更是宋风雅韵中的沉稳与傲骨。它不是简单的一曲舞蹈,而是让观众真正理解,《千里江山图》中中国文人的那份心胸和傲骨。
《千里江山图》局部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NBD:无论是央视春晚还是B站跨年晚会,都选择呈现《青绿》这一片段,有什么寓意吗?
韩真:我觉得这一段能够在舞蹈中呈现“心中若能容丘壑,下笔方能汇山河”。我希望观众看到的不是女子舞或男子舞,他看到的是真正的《千里江山图》,看到青绿的大气壮美。
NBD:创作之外,舞台表达最难的是什么?
周莉亚:最难的是要找到北宋的那种气质。《只此青绿》中没有矫揉造作,没有小女儿的娇羞,你怀抱的是山河日月的气魄,是带有一定肃穆、孤傲的感觉,舞蹈要体现出历史和我们当下生活的疏离,以及画中悠远的意态。
花时间让这个气息沉下来,让创作者和所有演员静下来,去感受到那种慢,感受留白。现在的生活太快了、太满了,所以要花时间让自己先去安静下来,你创作出来的东西才可能在舞台上呈现出安静、闲实的感受。
韩真:《只此青绿》中宋代美学除了服化道、舞美设计,最终的核心是演员的起舞动态、方式以及体态形态。我们会想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势来去表达青绿,表达画中的气韵。
《只此青绿》剧照图片来源:受访者供图
《青绿》这一段,很多肢体方式都跟女孩子惯常的训练在做对抗,所有的走都是半蹲式,脚是缓缓向前探出,在探出的那一瞬间达到舞蹈重心移动的最大值后,再往前轻轻蹭一步,这是我们对宋代美学的一种理解。同时,我们要求姑娘们眼神要有冷艳的疏离感,也要有极强的信念感。她们几乎很长时间是把眼神的神态放在一个垂暮的状态下,这是非常难的。
我曾经听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见解,说西方的芭蕾就像它的建筑一样是尖的,气息是向上的;而东方的舞蹈,它像中国建筑一样,是一个向下沉、脚踏大地的感觉,你要让演员的气息沉下来,从胸口沉到丹田,从丹田沉到膝盖甚至脚腕,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训练和引导。
中国传统美学频出圈
“你我皆是展卷人”
“美哭了,像一幅画卷徐徐展开,你我皆是展卷人。”一位网友这样写到。《只此青绿》让观众再次看到中国传统文博美学的“破壁”与“出圈”,也一次次点燃观众内心深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自信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爱上传统文化,变化正在悄然发生。
演员春晚后台合影图片来源: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官方微博
NBD:《只此青绿》最终搬上舞台时,有担心观众不接受吗?
周莉亚:最开始很忐忑专业领域不认可我们这种突破,也特别害怕观众不接受。担心观众会觉得太慢了,这种静态的感受会不会让他们睡着。而且《只此青绿》没有追求故事逻辑,只追求情感逻辑,这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任何经验。同时,舞剧是一个大写意,有很多留白,对观众的要求是很高的,观众能不能get(理解),这是很有挑战性的。
但我们在北京演完三场后,我们的第一波观众,在网上写了很多评论,给予了我们更多自信和胆量去尝试更多不同的创作手法。作品和观众之间的这种对话很神奇,这恰恰是剧场最大的魅力,每一场演出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。
NBD:当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喜爱传统文化,有感受到这种变化吗?
周莉亚:非常能够感觉到。整个大环境正越来越多的对传统文化回归和回望。十年前你如果看到街上有人穿汉服,会觉得很奇怪,但现在这是很正常的事情。这正是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,真正的越来越有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。
作为舞台剧的创作者,我们其实深有感触。十年前,我们更多感觉到观众是接受者,舞台给什么观众就接受什么;而现在,观众则更多愿意成为参与者,尤其是年轻观众,参与性是非常强烈的。
韩真:就像在《青绿》这个舞段里,没有被取悦者。在这个作品里,最好的互动,就是把你的精神气质传递给观众。观众会像看一幅画一样看待你,这就是最好的互动,当你在演出时,观众的第二度创作就已经展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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